雀鸣山南,二水之间,楼宇亭台,错落有致,或隐于林间,或临水而立。林中百草花木,四季不绝,春桃嫣红,夏荷田田,秋菊盎然,冬梅暗香。溪边多置奇石,形态各异,或嶙峋突兀,或光泽圆润。
——卓秉忱《尚思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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车舆驶了好一阵才回到合芳院。
左谦雅走入宅院,顺着游廊往厢房行去。转过庭院,忽见左谦鳞抱着一卷展开的竹简,半卧在一张斑竹躺椅上,院中的木芍枝条刚抽完芽,下午的阳光穿过青芽枝条洒在他的脸上,甚是惬意。
她感到些许奇怪,自己这个弟弟向来深居简出,今天怎到室外活动了?
就在她向左谦鳞走过去的时候,一个魁梧的胡蛮忽地从假山后冒出来,吓了她一大跳。
“啊……”她惊诧道,本能地后撤了几步。
胡蛮见状也向后退,刻意与她拉开距离。
“左登你吓着阿姊了。”左谦鳞开口道,他的听力一如既往的神异,犹如亲眼目睹了方才的一幕。
“你就在那边,别过来……”左谦雅朝左登颤声喊道。她知道这是弟弟的仆役,不会伤害她,但心里还是会有止不住的排斥感。
左登没有出声,半躬着身,默默退到假山后面。
见左登走开,左谦雅暗暗舒了口气,随后走到左谦鳞旁边,看着他手中的竹简问:“你在看什么书呢,谦鳞?”
左谦鳞坐直了身子,回答道:“在这所宅子里找到的,和西域的索亚教有关。”
左谦雅知道弟弟对西域的文化风俗特别感兴趣,毕竟他体内有一半西域人的血。
“这宅子里还有竹简?”左谦雅问。
“竹简是左登帮我翻刻的。”左谦鳞朝地上指了指,只见躺椅另一侧的草坪上还叠放着好几卷竹简。
左谦雅随手抓起一卷展开,见竹片上的刻痕很新,字迹虽然有些别扭,但大致能看出是什么字。
“呼雅德牧经……”她念着竹片上的字,“西域人也是和我们说一样的话吗,怎么用的字也和我们一样?”
“原版经文肯定不是,这是杜如风先生编的译注本。”左谦鳞解释道。
左谦雅“哦”了一声,随口问道:“这书讲的是什么?”
“讲的是一个格族小孩的故事。”左谦鳞说。
一听是故事书,左谦雅登时来了兴趣,她不喜欢读书,但喜欢听别人讲书。
“怎样的故事,你给我说说呗。”她对弟弟道。
“好呀。”左谦鳞合上手中的书卷,开始讲述,“约七百年前,华族还处于姜王朝时期,在西域格族某部落,诞生了一名男婴。这名男婴先天畸形,下肢纤瘦短小,直至两岁都无法站立,他父母视其不祥,便将其遗弃在荒郊。谁知当天正好有一名游商经过,游商见他可怜,便救了他,随后带回道自己的部落,给他取名赫虏。”
“这父母好生心狠,居然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要啊……我突然不想听了,感觉不是个好故事。”左谦雅撅着嘴说。
“阿姊莫急嘛,这才刚开始呢。”左谦鳞挽留道。
“好呗,那你继续讲。”左谦雅说。
左谦鳞粲然笑笑,接着讲述:“因为赫虏下肢残疾,游商部落的人也不喜欢他,尤其是部落的祭司,声称赫虏是‘应该被放逐到瑕黔地的凶物’,非要赶他走。最后游商花了一大笔钱做祭祀,才勉强将赫虏留住。”
“瑕黔地是什么啊?”左谦雅问。
“‘瑕黔地’在古格语里是‘不毛之地’的意思,相传是西域北部的一片无尽荒漠,有万里之遥,却没有人真正见过。”左谦鳞解释道,“不过瑕黔地确实与赫虏有着某种联系,比如在赫虏十七岁生辰那天,他就做了个奇怪的梦。梦里的他双腿健全,行走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中,走着走着,烈风骤起,沙土漫天,赫虏瞬间被包裹在一片灰黄的混沌里,挣扎了许久才醒过来。”
“他做梦梦见了瑕黔地?”左谦雅有些讶异地问。
“没人知道,但他觉得是。”左谦鳞回应道,“而且自那天起,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做类似的梦,都是独自在广袤无垠的荒漠中行走,也都会遇到突如其来的沙暴,特别的真实,经过好几个月的折磨,赫虏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,他要寻找瑕黔地。”
“啊?”左谦雅登时张大了嘴,“那不是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嘛,他是梦做太多次,糊涂了吧!”
左谦鳞说道:“部落的人都认为赫虏中邪了,可赫虏反倒坚信那个梦境是天命召唤,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游商养父,养父不仅不反对,还卖掉所有家当陪他一起北行,去找传说中的瑕黔地。他们这一走就是五年,经过城市、村落、平原、丘陵、草原,还真找到了一片酷似瑕黔地的荒漠。”
“他养父也糊涂呀……”左谦雅表示不理解,叹息着说,“这么长的路途,就他们父子二人,也不知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。”
“不止是他们父子二人哟。”左谦鳞扬眉笑笑,“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同行者呢,有要饭的乞丐、逃跑的奴隶、出狱的罪犯、种地的农户、放羊的牧民、做生意的商人以及途径地部族的贵族子弟。有的只是与赫虏顺路,行至目的地便分开,有的是无所事事,纯粹是为了消遣,还有的则是信了赫虏的梦,想去瑕黔地一睹天命的。”
左谦雅听得哭笑不得:“真行,看来糊涂的人还不少呢,那他们找到的那片荒漠是瑕黔地吗?”
“赫虏认为是。”左谦鳞继续道,“进入荒漠后,他们将驴换成骆驼,继续北行。这时除赫虏和游商养父外,还有五名同行者,分别是乞丐同吉、奴隶伢枯、铁匠舒丹、牧民阿休以及贵族岩多。他们不清楚这片荒漠有多大、里面是否有危险,但都义无反顾地跟着赫虏进去了。两天后,牧民阿休走失,铁匠舒丹去找,跟着不见了。七人的队伍只剩下了五人。荒漠里昼热夜寒,年老体衰的游商养父患上了急症,三天后也去世了。在亲眼目睹了同伴的失踪和死亡后,贵族岩多的精神崩塌,就在游商去世的当夜,他疯了,如无头苍蝇般在沙地上狂奔,随后也消失在了漫漫黄沙中。虽说只剩下三人了,赫虏依然坚持朝着紫微星的方向前进,乞丐同吉和奴隶伢枯也毫无怨言地跟随着。又过了几天,拉车的骆驼死了,同吉和伢枯就交替着拉车。”
左谦雅心头倏地泛起一阵酸楚,低声问弟弟:“最后他们三个不会也都死了吧?”
“阿姊听我慢慢道来。”左谦鳞双腿交叉,盘坐了起来,“按《西域格胡杂记》的说法,西域人认为影子代表着污秽,凡人凡物皆有影子,黑夜中可以隐匿,阳光下却无所遁形。然而,在烈日当头的荒漠中,影子本该是特别清晰的,可赫虏、同吉和伢枯三人的影子却特别浅淡,尤其是赫虏,他的影子几乎就看不见了。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,他们来到一片绿洲,绿洲由一大二小三个湖泊组成,湖水周围草木丛生,但无人烟。绿洲北面是一排沙丘,他们歇了一晚,次日清晨又向沙丘行去。沙坡陡峭,同吉在前面拉沙撬,伢枯在后面推,好不容易将赫虏带到了沙丘顶,可就在这时,沙暴骤起,天空和地面变成一团混沌。”
左谦雅娥眉紧蹙,惊呼道:“不会是……他梦里发生的事出现了吧?”
“没错!”左谦鳞咧嘴一笑,激动地说,“砂砾疯狂地拍打着同吉和伢枯的脸,耳旁是强烈的呼呼声。风沙吹得二人睁不了眼,他们只好趴在沙地上,并死死拽住驼车以防被吹走。可除了猛烈的风暴,沙丘本身也在剧烈摇晃、并迅速地下沉,本以为要命丧于此刻了,怎料奇景突然降临,风沙居然停了!哦,不对,不应该说是停了,而是他们面前忽地出现一道弧形屏障,像一排黄沙组成的帘子,将风沙挡在了外面。”
左谦雅已是听入了迷,紧紧注视着盲眼的弟弟,不忍心打断。而左谦鳞也越讲越兴奋,紧接道:“没过一阵,沙帘渐渐展开,像是开了一道门,但奇怪的是沙帘打开后并没有风沙再次灌进来,朝着帘门向北眺望,还能清晰看到沙丘下面是一片蓝色海湾。赫虏默念几段话,拖车突然滑下沙坡,朝海湾冲去。同吉和伢枯连忙去追,但哪里追得上,而就此时,坐在拖车上的赫虏居然站了起来!更神奇的是,此刻的赫虏已经完全没有了影子!”
讲述到这骤然停止,左谦雅的心瞬间高悬,她急声催促弟弟:“然后呢、然后呢?”
左谦鳞像是在酝酿情绪,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,他朗声道:“拖车越滑越远,眼看就要冲进海里,一道巨浪朝海滩打来,瞬间将拖车掀到了空中,而拖车就像插了翅膀一样,越飞越高,接着赫虏便化身为了罗盘之神!”
“罗盘之神?这又是什么呀?”左谦雅一脸惑然。
“就是索亚神,索亚教的最高神明。”左谦鳞解释道,“在古格语里,‘索亚’就是‘罗盘’的意思,‘索亚神’就是‘罗盘之神’。索亚神安排世间万物的走向,而瑕黔地则是索亚神诞生的地方,也是万物开始的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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