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雨透过帷幕的空隙肆意打进车厢,黑袍女子双手紧紧攀住扶栏,一动不动,虽然看不清容貌,但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惶恐。

张朔经历了最初的震惊,稍稍镇静下来,心想:“怪不得安拂耽延一直对驴车避而不谈,这样的‘货物’,确实太特殊了。”上下打量了对方片刻,用突厥语开口说道:“夫人别怕,我是来救你回去的。”

黑袍女子盯着张朔看了许久,最后仿佛缓过神来也似,轻轻舒了一口气。

“我送她回去,还了安拂耽延的人情,从此一拍两散,干干净净最好。此地不宜久留,赶紧走吧。”

张朔本来想多问那黑袍女子几句,转念一想还是打消了主意,连同之前在驴车里将就过夜的打算也就此作罢。

大雨淅淅沥沥,下个不住。张朔掩上帷幕,并将绑带如最初那样一一绑好,而后跳下前室,观察驴车的情况。

大体上看,驴车的主体结构并未受到严重损坏,主要是驴子的辔头脱落,另外右侧的车轮有些许松动而已。

张朔暗暗庆幸,先安抚焦躁的驴子,接着凭借身体原主人的记忆,熟练地给驴子重新安上辔头。

“得想办法把这驴车弄下来。”

驴车的右侧斜搁在胡杨树的树干上,车轮恰好卡住,如果强行驱赶驴子往前硬拉,势必会造成车轮破损,不利于后续赶路,故而需将驴车先横向放平。可是驴车本就沉重,如今上面还坐了个人,自己终归不是天生神力,直接搬动的难度实在太大。

“多吉!多吉!我来帮你!”

身后的达木其朱反应极快,看出了张朔的难处,一叠声呼唤。

张朔根本不理会,一来这吐蕃少年瘦骨嶙峋,帮不上什么忙,二来还得防着他,徒增烦恼。雨下这么大,自然更不可能让那黑袍女子下车减轻负重乃至帮自己推车,思来想去还得靠自己。

达木其朱过了一会儿不吱声了,张朔瞟了一眼,见他带着冷笑,好像想看自己笑话,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,从地上捡了一根马贼的长矛,朝驴车左轮周边的泥地挖了下去。

果不其然,甚至不需要将泥土全部挖出,只将原本就被雨水浸润的泥土加以松动,陷在泥土中的驴车左轮便自动向左慢慢滑了过去。

张朔扔掉长矛,走到驴车右侧,往斜向下用力。很快,搁在树干上的驴车右端也顺着湿漉漉的树干加速下滑,但听“咔嘭”一声,驴车稳稳落地。回头再看达木其朱,嘴巴微张,表情呆呆的。

“给你一匹马,离开这里吧。”张朔将驴车松动的部位牢固完后,又去附近牵回三匹尚未跑远的马,走到达木其朱面前,“你选一匹吧。”

“多......多吉要放我走?”达木其朱十分错愕,“不杀我?”

“我和你无冤无仇,杀你做什么?”张朔摇摇头,扫视周围,“说老实话,要不是你,或许我还无法追回这辆驴车呢。”

达木其朱沉默不语。

“不过你的弩,我收下了。”张朔拍了拍挂在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弩,“我看上面的铭文,本就是我大唐的产物,这下倒也算是物归原主了。”话是这样说,心里则嘟囔:“你这小兔崽子下手太狠辣,把弩还你,还不得射我几个透明窟窿。”

“我想跟着多吉。”

张朔正给达木其朱松绑,忽然听他如此说。

“啊?”张朔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你要跟着谁?”

“我想跟着你。”达木其朱揉着手腕,正色直言,“其朱生而为奴,命都是主人的。老主人已经死了,该找一个新的主人。你没有杀我,把我的命还给了我,你就是我的新主人。”

张朔愣了愣,随即笑道:“我不需要奴仆,你的命是你自己的,你走吧。”

达木其朱低下头,欲言又止。

张朔将一匹马的缰绳甩给他,道:“这里不是吐蕃,你也不再是吐蕃的奴仆。达木其朱这个名字不好,改个名字吧。往后怎么活,全看你造化。”

达木其朱不说话,张朔归心似箭,也不管他,俯身将几具马贼遗体上的弩箭悉数拔出,用雨水冲洗,擦干后收了起来。然后,引着剩下的两匹马来到驴车边上,连同哥舒真金借给自己的那匹青骢马,一起拴在了车辕上。

张朔坐上驴车前室,转头看,达木其朱仍然讷讷站在原地,不知所措,当下叹了口气,毫不迟疑驾着驴车走了。

由于知道车厢里坐着人,张朔驾车时有意追求平稳,加之天光逐渐昏暗,前路不清。车行辚辚,直到夜幕低垂,才出胡杨林。

荒原广阔,无遮无拦,狂风骤雨更胜林中,不时还有电闪雷鸣直插天地。

张朔驾着驴车就如同海上的一叶扁舟,左支右绌,越到后面,一心只求前进,原先还顾虑平稳之类的全都抛诸脑后了。

“她倒是挺安静的......”

行路颠簸,风雨剧烈,张朔想到车厢中的黑袍女子,不禁有些担心,偏过头用突厥语问道:“夫人,你还好吗?”

“无妨,你不必挂虑。”

一口子关中官话说得分外轻柔悦耳。

张朔闻言,大为惊讶,暗想:“瞧这女子装扮,绝非汉人,汉话流利不说,口音居然像极了关中雅音,若不是长安土生土长,就是正儿八经学过。”于是问道:“夫人,冒昧问一句,你怎么会说我唐人的语言?”

黑袍女子却不回答了。

一道闪电劈开黑云,电光照亮了前路,张朔抬头,远方隐约可见峰峦叠嶂的黑影,雪山遥遥在望,山麓谷道就在眼前。

“冒雨进山实在凶险,不如就近找个地方过夜。”

张朔一路权衡,最终打算走山路,这样更容易隐匿行踪。否则在荒原上,一旦马贼全力追击,就算放自己先走一个晚上,追上驴车最多也只需半日。

黑袍女子似乎觉察到了张朔的想法,冷不丁道:“壮士,西边的黑暗中星星点点的,或许有人家在,何不去那里看看?”

从怛罗斯城到碎叶城中间的这一段通路算得上葛逻禄的腹心区域,人口相对密集,不乏村落或者牧民定居。

张朔驾着驴车往西走了不久,果然看到了微弱的灯火。再靠近一些,才发现是一处烽堠。

唐朝为了军事需要,在边疆地带常设大小镇戍,最小的单位即为烽堠。当有敌人来犯,这些烽堠就会为周边的城镇聚落及时预警、传递消息;没有敌人的时候,则充当向军队或者商队提供补给、给予路标指示的中转站。

眼前的烽堠倚山而建,高约二三丈,多边形格局,角楼、墙壁等多有坍塌。从破损处可见,墙体用土坯错缝平砌,内有红柳枝、芦苇层层夹筑,本该十分牢固,若非多年遭受风雨侵蚀无人修缮,绝不会如此残破。

张朔沿着墙根走了两步,一不小心被杂乱生长的骆驼刺缠住,看来这处烽堠的周边很久没有仔细清理过了。不远处的角落里,还有羊在叫,应当是个羊圈。想来此地荒废久了,早成了附近百姓的居处。

“谁呀......”

转角的亮光处,有人说话,声音苍老而颤抖,说的竟是汉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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