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着雪山小道马不停蹄,在荒原和山麓交界处的一大片胡杨林边缘,张朔发现了马贼们留下的线索。
身体的原主人擅长追踪之术,经验丰富,通过车辙和蹄印等痕迹,可以判断马贼们应当在这里分成了几股。挟持驴车的一股马贼大约有五六骑,进了林子。
“隆——”
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,惊得张朔猛然抬头四顾。苍苍莽莽的荒原上,毫无征兆落起了黄豆般大的雨点,一股泥土特有的焦燥气味扑鼻而来。
“林中小路狭窄,驴车跑不快。”张朔暗自思量,“如果我记得没错,穿过这胡杨林,只有一条故道通向阿史不来城北面的碎叶水南岸草原,那里是踏实力部的牧场,难道......马贼与踏实力部有关?”
阿史不来城和俱兰城一样,也是去往碎叶城途中的城镇。葛逻禄是一个部落联盟,有三支部落最为强大,因此又常被称为三姓葛逻禄,踏实力部即为其中之一。
青骢马喷着响鼻,不安地原地乱踏。这匹马本为哥舒真金的坐骑,他因为受伤无法再骑,便主动将之借给了张朔。
“踏实力部是葛逻禄主力之一,首领库露真设虽然不是葛逻禄叶护,却被称为‘小叶护’,在葛逻禄的地位可以说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。如果马贼真要去碎叶水南岸,势必会被严加盘问,无异于自投罗网。除非......除非他们得到踏实力部的许可甚至协助......可是从怛罗斯到碎叶一带的商路,全在踏实力部的掌控之下,他们只需要维持商道稳定畅通,每年就可以从中捞到不少好处,实在没有必要打劫商队,败坏名声,捡了芝麻丢了西瓜。”
张朔牵起缰绳,一边思索,一边引着青骢马来到一株胡杨下躲避雨水。
“况且马贼明明能将三辆驴车都劫走,最后却只选了其中一辆。其他两辆驴车运载的,都不过一些草料胡麻等寻常货物,如果马贼只是为了这些,未免小题大做。想来这辆被劫走驴车上,肯定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。”张朔思路清晰了不少,“如此一来,踏实力部未必没有动机......”此时联想到马贼的种种异常表现,不禁担忧,“监守自盗,这件事就麻烦了......”
乌云如盖,天地间电闪雷鸣,头顶的树叶子在风雨中噼里啪啦地乱响,张朔担心再拖下去不利于追踪,决定继续往胡杨林深处探寻。一人一马在逐渐幽暗的林中默默穿行,疾风狂啸,打在脸上细雨这一刻好像也变得锐利起来。
胡杨林中分布着许多水塘,张朔在其中之一的滩涂上重新看到了车辙印子,正准备进一步确认方向,却隐约听到有人的呼喊夹杂在风雨里。
张朔骑着马循声缓行,前方一条小溪蜿蜒流淌,溪水竟是红如赤练。他心头一震,拉紧缰绳,不等青骢马完全停步,便已利落地跳了下来。
咫尺外,一具遗体陷在溪水边的泥泞中,只剩半个脑袋,满地豆花,一塌糊涂。看装扮,正是自己追踪的马贼之一。
林间水雾充盈,血腥的气味弥散,人的哀嚎萦绕更如在耳边。张朔强忍腹部抽搐,牵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,哪怕不久前亲眼见过了杀戮,如今独自置身此等可怖景象,仍不免遍体生寒。
“你拿着我这把贴身佩刀,有狼神庇佑你来去平安。”
哥舒真金当时不仅将爱马借给了张朔,还借了他自己心爱的佩刀。突厥武士习惯随身佩带一大一小两把刀,张朔现在手里这把是偏大的直柄长刀,适合搏杀。
“希望真有狼神庇佑我这个‘唐人’吧。”张朔想到哥舒真金的肩伤,忍不住苦笑,原本紧绷到极点的情绪,倒是缓释了几分。
他把青骢马拴在一株胡杨树下,拔刀在手,猫着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。透过层层迷蒙的雨雾,当先映入他眼帘的,却是那辆自己苦苦追寻的驴车。
只见那驴车半斜,斜起的一端搭在一株胡杨树干上,地上一端的车轮深陷泥水中,拉车的驴子焦躁地蹭着树皮,身上的辔头半脱半挂。看上去,驴车似乎因为突然转向失去了重心,不过车厢里的货物,并没有倾倒出来。
“啊——啊——”
张朔的视线随之移向了距离驴车不远的几丛沙棘灌木,四个马贼或躺或卧,倒在那里,其中一个还在不断挣扎,正是哀嚎声的来源。恣意横流的血水混杂着泥水向四周延伸开去,逆风扑面,腥臭如入鱼肆。
“加上刚才水塘边的遗体,这一股挟车进林的五个马贼,统统遭了殃。”张朔暗暗心惊,并没有轻举妄动,继续强忍着不适,藏在远处仔细观察现场,“除了那头驴,马贼的几匹马都在附近吃草,如果此地爆发过激烈的战斗,这些马匹势必受惊跑远。这五个马贼的身手自不必说,应该是在短时间内被全部击倒,下手之人狠辣果决可见一斑......袭击他们的人到底是谁?”
四周除了飘摇的草木,别无他物。此时,挣扎着的那个马贼或许是失血过多,不再惨叫,呻吟着侧过身,他的肋部,赫然插着一支短箭。
张朔先快速扫视周遭林木,一无所获,猛然顿悟,抬头往上看,果然有一个黑影藏在自己头顶茂盛的林冠之中,当即戟指大喝:“谁?下来!”
“好,好,好。”树上的人见被找到,倒也爽快,连声答应攀着树干利落地爬了下来,“啧啧啧,你比你的同伴聪明多了。”
张朔听对方口音,心想:“吐蕃人。”
身前站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,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,披头散发、骨瘦如柴,苍白的脸颊在飘忽不定的风雨中布满了细小的水珠。
“这些人是你杀的?”张朔问出的这句话连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。相比于突厥语、粟特语,他对吐蕃语并没有那么在行,但简单交流还是可以的。
“是。”瘦弱少年晃了晃右手,那是一把弩,他的腰间还有一个小箭囊,不过里面空空荡荡的,想来若是还有箭,张朔恐怕也难以幸免。
“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?”
少年笑了,咧嘴道:“我还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呢。”他笑的时候仰起了头,即便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,却有种莫名的自信。
“你为何要杀他们?”
“我......”少年低下头,怯怯道,“我认错人了。”
“认错人?”张朔眉头紧锁,“怎么认错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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