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建宏二年(瑞纪二四零年),中原大穰,谷低至石五百钱。

——《华夏格胡史集·南华卷·食货志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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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出官道蜿蜒悠长,连接天边晚霞,托起如血残阳。想当年东岭跟随上原举事,左浩钧就是沿此道讨伐公孙。那时的他才二十出头,意气风发,无所畏惧,满心都是功成名就,却不曾想过功名背后的代价。多年以后,当他再次踏上这条大道,仅有厚重的不适萦绕心间,尤其是在经过某些地标或城池时,总能想起三两故人,接着便陷入或长或短的回忆。

越过东岭界碑,送亲队伍进入中原地界,缓坡丘陵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平原,令人叹为观止。沿着沐汐河一路向西,农田越来越多,空气也越发的干燥。出行第十日,队伍行至到一段近乎干涸的支流河床,河的南边有座小城,叫沐阴。

左浩钧知道这个地方,它之前叫辜县,十五年前齐、左两军围攻烁京城,此地是军队重要的补给据点。

大原建立后,辜县扩建,改名沐阴县。沐阴的地理位置特殊,向西南百里可达凌京,渡河向北百里又可达上原的陈陵郡,是两原之间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。枢纽无外乎两个功能,于军或于商,战争时期是重要的军事据点,太平年间便成了商业贸易的中转地。沐阴南市可谓是两原之间最大的商品流通市场,正因如此,沐阴城门总是人来人往,若碰上出入高峰期,排一个时辰的队也不奇怪。不过在今日,这里没有成群结队的商贩,只有排列整齐的官兵和身着官服、头戴礼冠的文士。

王侯贵族之间的婚嫁有着严格的礼仪,女尊男卑或男女同级的嫁娶需男方遣人到女方属地下聘接亲,而男尊女卑的嫁娶则需女方送亲至男方属地,男方仅需遣人迎接即可。左谦雅与太子的婚事属于后者,而这些文士便是朝廷派来接亲的官员。

站在最前面的是名身材瘦削的男子,身长七尺有余,麦色皮肤,高鼻圆眼,见送亲队伍行至城门前,该男子朝着左浩钧鞠躬作礼,朗声道:“恭迎东岭王。”

自建宏元年起左浩钧就没有离开过东岭,如今朝堂内的官员应该大部分都没有见过他才是,但眼前这人却能看出他是东岭王,他有些惊讶。

“大人真是好眼力,怎一眼就知道我是谁?”他问那男子。

那男子应道:“王爷器宇不凡,教人过目不忘,虽年长了些岁月,但英锐之气犹在,自然一眼可识。”

左浩钧仔细打量着他:“我们见过吗?”

“下官与王爷有过数面之缘,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”

“请问大人怎么称呼?”左浩钧道。

那男子再次作礼:“下官司农丞韩孝通,奉旨来迎东岭王及郡主进京。”

“韩孝通……”左浩钧喃喃道,他努力去想这个名字,直到某个记忆的片段在脑海里闪现,“你是……同舟书院那个童子?”

那男子含笑道:“王爷还记得下官,下官受宠若惊。”

“还真是你!”左浩钧纵身下马,箭步走到韩孝通面前,激动道,“哎呀,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,真是恍若隔世啊。那时你还是个娃娃呢,如今都是司农丞了,不愧为恩师之后!”

“王爷谬赞,孝通承蒙圣上错爱,才有这身官服。”韩孝通道。

“休要谦虚,恩师智周万物、通古博今,其后怎会不济?思仁也是恩师的学生,自是知道这一点。”或许是太兴奋了,左浩钧居然在一群朝廷官员面前直呼起齐硕桢的表字。

众官员无一不面露异色,左浩钧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,当即侧身向着凌京城的方向拱手行礼,念叨着:“唐突唐突,实属罪过。”

“王爷多虑了,您贵为圣上同窗至友,又是大原的建朝功臣,乃圣上至亲至信之人,方才定是想起了少时与圣上的快意时光才误呼圣上的名讳。圣上仁厚,且重情惜才,定不会生气的。”韩孝通替左浩钧开脱道。

这话不是说给左浩钧听的,而是说给在场的众官员听的。左浩钧领会到了韩孝通的用意,顺势接道:“本王方才着实有些激动,让韩大人看笑话了。”

尴尬缓解后,韩孝通礼仪性地向左浩钧介绍随行迎亲的官员。他们无一不是生面孔,年龄都在三十多岁,官秩六百石上下,算是朝廷的新生力量,一二十年后,里面说不定能出几个拜三公任九卿的人物。左浩钧与他们一一交谈,不卑不亢地寒暄。

再之后,韩孝通行马引送亲队伍至沐阴城南的一所豪华客栈。客栈被整个包下,用于左浩钧一行人的住宿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端,韩孝通没有宴请左浩钧,定好次日出发的时辰后,便与左浩钧暂别,与其他迎亲官员回了传舍。

午食过后,左浩钧突发奇想,打算去集市逛逛。他特意不带随从侍卫,独自来到人潮涌动的南市。作为两原之间最大的中转集市,交易的自是南华全境的商品:云越的陶瓷、茶叶、食盐,庆阳的绢布、刺绣、竹器,东岭的兽皮、药材,西川西固的香料、乌铁,以及两原的稻谷粮食都是常见货,当然也有像珍珠、水晶、玉石等稀罕物。

南市进行了精细的规划布局。中部广场是游商摆摊的区域,这里的贩主通常是临时的,这两天是张三,过几天是李四,交易的商品多以普通货为主。广场外围是砖墙瓦顶的联排商铺,里面的商品会高级不少,店主基本固定,也有一些外地商行的分铺。

左浩钧行至广场深处,在一茶叶摊位前停下。地上摆着七八个麻袋,里面是不同种类的精炒茶叶,他俯身从其中一个麻袋里捏起小撮放到鼻间嗅了嗅,问摊主道:“这是白峰芽吗?”

见左浩钧穿着富贵,摊主笑脸相迎,操着一口浓重的中原口音说:“大爷识货啊,这的确是白峰芽,爽口回甘,您要不要买点?”

“白峰芽产自云越南部的崇依山,到这里有两三千里路,小哥你是怎么运到这儿的?”左浩钧满脸疑惑地问。

“不用跑那么远,在筠县就能采到货。”摊主答道。

筠县与沐阴县同为泰昌郡下辖县,两地相距七八十里。

“筠县不产茶吧?”左浩钧有些不信。

“茶肯定是从建曲来的,筠县的货是从南边的屏县来的,屏县的货又是从固和县来的。筠县、屏县、固和县这些都是商道上的中转地,正好连着建曲和沐阴。”摊主解释道。

左浩钧觉得荒唐,感慨道:“这白峰芽也不是什么好茶,还要运两三千里来卖,你们这买卖做得也够辛苦的。”

“大爷您是云越人?”摊主问左浩钧。

左浩钧摇摇头:“东岭。”

“怪不得呐,东岭也是产茶的地,您自然是瞧不上白峰芽了。”摊主讪然笑笑,继续解释道,“两原不产茶,土地种的都是庄稼。就说在咱中原,富贵人家喝什么不知道,小老百姓要喝茶,能喝到白峰芽、翠绿清这些就不错啦。”

“那你这里有红顶仙吗?”左浩钧问摊主。

“唉哟,红顶仙这种上品我这儿可没有。”摊主叹道。

“我说红顶仙,不是红玉侯。”左浩钧补充道,“红顶仙不算上品茶吧,在东岭家家户户都有。”

“唉,都说了,您是东岭人,当然会这么觉得了。在中原的地界啊,喝得起红顶仙的都是世家子弟。”

“哦?”左浩钧觉得有趣,继续问,“那红玉侯呢?”

“那就得是高官大户了!您要是兜里不差钱,可以去那条巷子里的店铺看看。”摊主伸手指向东边的联排商铺,“里面有许多大茶行,有上等货,但价格可不低。”

左浩钧抬头望了一眼东铺巷,又顺势环视一周,发现其对面的西铺巷挤满了人,运货的板车进进出出,他不禁问摊主:“对面那条巷在卖什么,怎么这么多人?”

“西铺巷啊,里面都是粮行的铺子。”摊主咧着嘴说,“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的,粮贩子跑得特别勤,往年从没见过这样的。”

左浩钧也觉得纳闷,毕竟中原和上原都是产粮要地,犯不着去对方的地界购粮,若要往南边的藩国卖,粮贩子更不会千里迢迢跑到沐阴来采购。带着疑惑,他穿过广场挤进西铺巷。巷内的运粮车排着长队,他向队首的方向望去,确实可以看到几家粮行的招牌。或许是巷子里人太多,亦或许是排的队太长,他明显能感觉到空气里的躁动。

“他娘的,大半个时辰了都不见动,前面的人是死了吗!”

耳旁突然传来一阵抱怨,左浩钧转头一看,一名宽皮大脸的年轻男子正气急败坏地踢着身前的板车。那男子身后还跟着六七个穿同样衣服的青壮男丁,看起来应该是个商队。

“小兄弟,你这是要买粮?”左浩钧问他。

男子斜瞅他一眼,反问道:“不然呢,难不成是来喝花酒的?”

左浩钧又问:“这粮食你是买来自己吃还是往外卖?”

“当然是往外卖了,自己吃能吃几斗啊?”男子不耐烦地说。

“往哪里卖呢?”

男子努了努下巴,吐出两个字:“上原。”

“上原?怎么会往上原卖呢?”左浩钧不解道。

“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。”男子冷哼着说,“这里排队的人,十个里面至少有八个是去上原卖粮的。”

左浩钧倏地皱起了眉:“上原自己也种粮,运过去卖得掉吗?”

男子顿了顿,仔细打量着左浩钧,疑道:“这与你何干,你谁啊?”

左浩钧笑道:“在下是东岭的商户,来中原了解了解行情,看看什么东西好卖。今日见这粮行巷门庭若市,所以忍不住多问几句。”

“问行情找别人去,我可没工夫跟你闲聊,又不挣子儿!”男子不客气地说。

“那可不一定。”左浩钧当即掏出一粒碎银在手上把玩,“你回答我几个问题,这粒银子就归你,让你闲聊也挣子儿。”

男子愣了一下,心想哪里冒出来的傻子居然愿意花钱聊天。

“你当真?”他问左浩钧。

“那当然。”左浩钧正声答道。

男子一阵窃喜,说道:“行,你问吧。”

左浩钧表情登时严肃起来:“上原为何会买中原的粮食?”

“自然是缺粮了。”男子道。

“上原有那么多田,怎可能会缺粮?”左浩钧继续问。

“那也得田里长粮食才行啊!”男子冷笑两声,“去年上原旱成那样,怎么可能长得出东西来。”

左浩钧一怔,瞪大眼睛道:“上原去年有旱情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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