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藤老树开梨花,梨花无香无枝芽。
夜来风起梨花落,却是金戈刺铁马。
赤霞明月寒关雪,营房残灯半盏茶。
待到解甲还乡去,领得薄田种庄稼。
——佚名《赤霞关雪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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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夏舞阳地,边境赤霞关大营。
一名裹着褐色厚棉服的年轻士兵走上了谯楼,他在门口停了一阵,微微向屋内探身。屋内的胡须男子正用棉布擦拭手中的乌铁长剑,在谯楼昏黄的灯火下,布满螺旋雪花纹的剑身透着丝丝寒光。
“司空旅帅,子时了,小的来换班。”年轻士兵开口道。
胡须男子收剑入鞘,披上裘皮斗篷走到年轻士兵面前,打量问道:“叫什么名字,哪年来的?”
年轻士兵操着浓厚的异乡口音:“回旅帅,小的叫万山,自去年六月开始守关。”
“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舞阳人?”胡须男子语气肃冷,两眼紧盯着这名陌生的新兵。
那名叫万山的新兵回答道:“小的是凉松人。”
“凉松原来的?”胡须男子微微一奇,“凉松原没有服守关役的义务,你干嘛来这里遭活罪?”
万山讪讪笑道:“唉,不怕您笑话,去年初小的入赘到了舞阳垅湾城一大户家,户主老爷的儿子常年在外不着屋,我成了他半个儿子。按照咱舞阳地的规矩,凡是继承家族田产需服守关役三年,所以小的就来报到了。”
胡须男子脸色一沉,心想什么时候倒插门的也来这破地方贴金了,鄙夷问:“练过武吗?”
万山摇了摇头,神色无比尴尬。
“没练过武你来做什么!南边华族人打过来,给人家磨刀用吗!”胡须男子忽地大喝。
万山吓得面色灰青,紧张地抿着皴裂的嘴唇。
胡须男子也是无奈,回想自己来赤霞关报到那年,入伍者皆是训练有素、威风凛凛的壮汉,不说个个身怀绝技,但至少也都是武人模样。如今倒好,连不会武功的人都来充数,好在赤霞雄关垮山而建,只要站岗放哨的不偷闲,敌人就攻不进来。
“把神给我绷紧了!今夜雪大,可别看漏了谷道里的动静,瞭火台会点吧?”胡须男子又是一番厉喝。
“会的、会的……”万山连连鞠躬,“旅帅您放心,小的一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……”
胡须男子叹息一声,迈着大步离开了谯楼。他叫司空武,是赤霞关大营的前哨旅帅。
司空武走下谯楼没多久,鹅毛大的雪花就挂满了他的裘皮斗篷。
赤霞关的雪季始于每年冬月中旬,于来年二月初结束,雪势大的时候连营房门都打不开。可现在都正月末了,怎么还能下这么大的雪?
司空武仰头望天,心中不禁念叨:“看来今年的雪季又要延长了……”
感叹之余,他来到了城墙上,漫天的飘雪让他看不清嵌在山脊间的谷道。七年来,每每换班离开谯楼,他都会伫立于此眺望南方,推演敌军进攻的情景,以及己方应对的防御举措。
眼前这条二十里长、蜿蜒崎岖的赤霞谷道连接南北两境,是华夏两族领土的分割点。夏族人驻守谷道北口的赤霞关,华族人驻守谷道南口的锦门关,因地势险峻,两座关隘都易守难攻。两族对峙百余年来,有且仅有一次“破关”。
那是在二十年前,南方华族正值政权更替的战乱,舞阳地和凉松原乘机组成北夏联军,一举攻破了锦门关,直插南华上原地区。司空武的父亲就是联军中的驰车驭手,亲眼目睹了五日胜一役、十日破一城的盛况。短短半年的时间,联军就攻破了上原重镇——朝风城。
每当讲述起这个故事时,父亲都会激动得像个少年,眉飞色舞地说当年的自己有多威风。司空武也是百听不厌,战争故事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了的种子,让他对军旅生活无比向往。是的,与那些只是来贴金混经历的服役者不同,他所追求的不是继承族产的资格,而是军功与荣耀。
故事虽源于现实,但总是比现实美好,因为讲述者可以只挑美好的部分述说。司空武的父亲正是如此践行的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只讲联军是怎么攻破朝风城的,却不讲联军是怎么丢掉朝风城的,对联军后来败退回赤霞关的经过更是只字不提。
年少的司空武想不到这么深,直到临近服役时他才直面问父亲。父亲含糊其辞,只是说南华突然冒出个骁勇善战的年轻将领,北夏联军不敌其反攻,节节败退,无奈退兵赤霞关。至于这位将领叫什么名字,父亲只是说他姓齐。
“也不知这位虎将是否还在世,真想与之会上一会啊。”司空武不由地感慨,他已经厌倦了这种循规蹈矩的驻守,他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。
营房中,炉子里的木材烧得滋啦作响。司空武脱下裘皮斗篷,换上棉服,将桌上冻得发硬的莜面馒头和肉干切成片,放置在炉火旁烘烤。地上的铜釜满身斑驳,里面有个盛着黄米酒的老皮葫芦。他舀了几瓢新雪到釜中,在炉火的鼓舞下,雪粒慢慢融化,开始散发出丝丝白雾。
温热的黄米酒配烤制的肉干和馒头,在营中算是比较奢侈的餐食了。
这时门外传来一句报告声,司空武熟悉这个声音,他扭过身子朝门外的方向喊:“承福,是你吗?”
卒长吕承福走进营房对司空武行了个礼,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单:“旅帅,修缮西南墙角用的材料明细拟好了,得您批个字。”
两个月前,士兵在巡逻时偶然发现关隘城墙的西南角出现了一道裂缝,刚开始很不起眼,但缝隙破坏了墙体的受力结构,周围砖土逐渐脱落,缝隙也越来越大,如今已有两人身宽了。
司空武扫了一眼纸单,见上面都是砌墙需要的砖石、石灰、沙土等物料,于是问:“修缮用的材料够不够吗?”
吕承福吁了口气,有些沮丧地说:“制作三合土的石灰、沙土都够,但石料只能从山下运,本来这两天就该运到了,怎料碰上了这场雪……”
“来,过来坐。”司空武挥手招呼他到炉火旁坐下,然后给他倒了杯黄米酒,“你回乡的日子还没到吗,我怎么记得你早应该回乡了。”
吕承福恭敬地接过竹筒杯,嘬了口道:“正月十五就满期了,不过西墙角的修缮工作一直未结束,我怕新来的人不会,就想着完工后再走。不过看今天这雪势,不到三月应该是走不了啰。”
司空武递给吕承福一块肉干,又往自己嘴里扔了块,边嚼边打趣道:“怎么,着急回家见相好吗?”
吕承福接过肉干,淡淡笑道:“家里是说了门亲事,是隔壁村一佃户家的姑娘,说起来我俩小时候还见过呢,就不知道如今长得是美是丑……唉,其实美丑都不打紧,反正等爹妈抱了孙子,我就去东边寻营生了。”
“东边?去凉松原吗?”司空武问。
吕承福摇摇头:“不是,再往东,玉崖岸。”说完又喝了口黄米酒。
“玉崖岸?”司空武有些诧异,“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作甚,家里的地不种了?”
“家里两个弟弟,父亲的那点田产根本就不够分,虽说我是长子,能占个大头,但也不忍心看他俩饿肚子。听说玉崖岸那边有了新的商道,把凉松原的矿石、柳安林的木材、玉崖岸的红果什么的装船卖到东陆去,能挣不少钱,我正好有个发小在那边的商队做事,寻思去投奔他,这样也能让两个弟弟生活得宽裕些。”吕承福满怀期待地说。
然而司空武却听得不乐意,没好气地问:“玉崖岸离舞阳地少说有两三千里路,干嘛要丢下家中的父母妻儿去做劳什子买卖?”
“旅帅,您还不知道吧,现在舞阳好多男子都去东边的领邦做买卖了。种田吧,像您这样的大户家还行,小户家的田根本不够分啊,做买卖挺好的,既不占家里地,还能额外挣钱。”吕承福解释说。
舞阳地虽然没有统一的法典,但大小十几个城邦都有规定,籍户男子需在边关服役满三年才有继承家族田产的资格。这条共识铁令旨在强化边境防事,可要是青壮男子都不种田而去做买卖了,谁还来服守关役呢?
一想到这,司空武倏地来了气,痛骂道:“这天杀的!怪不得来守关的一年不如一年,原来人都去做这狗屁买卖了啊!东边这群厮不仅不用驻守赤霞关,还变着法拐走我们舞阳的男丁!”
吕承福心里咯噔了一下,闷声补了一句:“可听说磐镛城领主家的小儿子长孙博也去了玉崖岸……”
“行了,你先回去吧!”司空武横眉看向吕承福,”单子等我看完再给你。”
吕承福一噎,也不好再说什么,起身准备离开。
“等等。”司空武叫住他,递给他一片烤好的馒头片。
吕承福怯生生地接过馒头片,和刚才的肉干一并包在衣服里,离开了营房。
雪依然在下,地面、城墙和营房顶都裹上了厚厚的白衣。
因石料迟迟未到,西南墙角的修缮工作被迫停止,只能暂时用木板和草席遮掩,再加以士兵轮守。
看着这道两人身宽的墙缝,吕承福心头焦虑万分:“要是南边的华族人知道有这道裂缝可就麻烦了……”
这时一个健硕的身躯从雪中走来,吕承福定神一看,竟是司空武,他当即躬下身:“旅帅,您怎么过来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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