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话的是一个青年汉子,宽面赤髯,健阔厚实的身躯将湿漉漉的缁衣绷出极为明显的轮廓。初晨微雨飘飞,他的手里没有伞,但紧握着一把刀。

“七郎......”张朔认清来人,面露讶异。眼前之人是身体原主人的拜把子兄弟,大名解把花,族中同辈排行第七,故又称解七。

“还好,还好。”解把花呼吸略微急促,嗓音低沉浑厚,与外貌相配,更添豪莽,“长生,我就说你没死,杨老大还不信。”

他这么一说,张朔立刻想起来好些脑海中本来缺失的记忆。

“杨老大”名叫杨胡蝶,是西域唐军残部的后裔,落草成了强盗头子,带着二十多个弟兄纵横草原多年,靠着劫掠商队、偷羊绑票为生。张朔身体的原主人和解把花都是杨胡蝶的小弟。

两日前,张朔身体的原主人跟随杨胡蝶在荒原上干了一票,结果撤离时被濒死的受害者刺了两刀,胸前血流不止,虽然被同伴救上马背,结果途中自己意外坠马,而后的事,就完全不记得了。

“咦,杨老大说你中了致命伤,没得救了,这不还生龙活虎的吗?我看看,伤口在哪里?”解把花双手在张朔身上乱摸,“哪儿呢?哪儿呢?”

张朔摇头道:“七郎,你别操心了,我身上没有刀伤。”同时暗想:“或许因为原主人的死,才让我有机会‘趁虚而入’。”

“怎么会......”解把花挠挠头,十分费解。

张朔虽然头一回见解把花,但身体原主人有关解把花的记忆一一浮上心头,所以他对眼前的青年汉子并无任何陌生,反而倍感亲切。

“咳,你没事就好。”解把花咧嘴笑了,“好在我坚持要来给你收尸,这下好了,收尸不成,收个大活人回去,杨老大一定高兴。”

“未必吧。”张朔冷冷道,“我和他这么多年兄弟,他却扔下我自个儿走了,依我看,这兄弟情断了就断了吧。”

哪怕受到身体原主人的思维影响,现在的张朔毕竟还是自我意识占主导地位,他已经打定主意,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干草原强盗的勾当。

解把花拍拍张朔的肩膀,劝道:“别这样嘛,我听杨老大说,当时有恰好有一支商队经过,远远就瞧见突厥人的鹰在飞。你知道的,突厥人恨极了咱们这些......英雄好汉,一旦被他们撵上,必然是不死不休。嘿嘿,兄弟们不是不救你,确实是来不及救啊!”又补一句,“我要是在,定然不会抛下你不管。你不信别人,还不信我吗?”

张朔点了点头,没说话。他和解把花从小相识,两人多年来风风雨雨,完全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。

解把花道:“我两日前离开营地,在草原上找你,怛罗斯去过了,俱兰城去过了,哪怕是碎叶水边的葛逻禄人牙帐,也悄摸儿去过。心中只想,活要见人、死要见尸,咱汉家子弟,绝不能在突厥人的地盘上成孤魂野鬼喽!”

张朔听他言辞恳切,眼眶一热,道:“七郎情义,我自然明白。”

解把花道:“你若心里有气,咱们就不着急回去。我听说白水城那边的勾栏新到一批康居胡女,胡旋舞跳得极好,咱们不如去找点乐子,散散心。”

张朔瞟了一眼远处的驴车,回道:“不成,我还有事要办。”

“啥?”解把花同样看向驴车,“那驴车是你的?”

张朔如实说道:“不是我的,是我恩人的。他救了我,我替他找回了跑散的驴车,约好在俱兰城碰头。”

“一辆破烂驴车罢了,有什么稀奇的。”解把花撇撇嘴,“我身上有几吊开元通宝,你拿去在这里随便雇一个小厮,替你送去俱兰城吧。”

左近几个粟特人开的铺子,里头空无一物,只有几个高鼻深目的粟特人睡眼惺忪地站在那里打哈欠。他们全都穿着翻领衫、紧腿裤,腰系革带,一副干练模样,脚上的尖头皮鞋则磨损严重。这些人不卖货,只替别人跑腿赚钱,重活累活不干,专干一些掮客或者送货的活儿。

张朔连连摇头道:“不成,不成,还是我亲自送吧。”

解把花觉察到不对劲儿,撇下张朔径直走到驴车边。

“解七!”

张朔急忙追上来阻拦,可是晚了一步,帷幕被解把花粗鲁地掀开。

车厢里,黑袍女子抱着孩子直视过来。张朔注意到,她不知何时重新戴起了遮面的黑色面纱,眼神冷若冰霜。

“他奶奶的。”解把花啧啧称奇,“你小子艳福不浅啊,大食女子可少见。”

经他提醒,张朔猛地反应过来,黑袍、黑面纱、黑手套,甚至连头发也用黑头巾一丝不苟地包裹起来,确实是信仰大食法的大食女子装扮。

“大食女子......”张朔将安拂耽延的掩饰、葛逻禄人的追击等异乎寻常的事件联系在一起,愈加感到事情扑朔迷离,“这黑袍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?她和葛逻禄人之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张朔将帷幕拉上,正色道:“解七,她是我恩人的贵客,你别冒犯。”

解把花上下打量张朔,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,继而拉他到一边,低语:“长生,你糊涂了,忘记咱们的老本行了?大食女子少见,此女看着更绝非凡品,如果将她卖掉,你我一定能大赚一笔啊!如果不卖,也是大大有用处!”

“去你娘的!”张朔推了他一把,“别打这歪主意。”

解把花四下看看,神情严肃道:“长生,我没和你说笑。你不知道,昨日杨老大对大家伙儿说了一件大事,那可是泼天的富贵!”

“什么泼天的富贵?”张朔直皱眉,“又看上哪一路商队了?”

“商队?”解把花嗤笑两声,满是不屑,“这一次,是你我翻身的机会。”

张朔笑了笑,道:“你倒说说看。”

解把花继续压低声音,明知故问道:“于阗国,你应该知道吧。”

“废话......”张朔想到自己假冒唐朝官员时对安拂耽延等人说的话,原本还松懈的心不知怎么突然紧绷,“且慢,于阗国?于阗被吐蕃吞并数十年,早就国之不国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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