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深秋,道路两边的梧桐,早已参天。

许多许多年以前,她还在大学实习的时候,这边都还是大片的农田,谁知如今的这里,已经是完全成熟的自由贸易区了,所获得的成功经验也已经推广向全国,原来不需要经历百年,就能感受到什么叫沧海桑田。

当年这里刚刚成立的时候,许晏清还回来过。

那时候,他已经是副司长了吧,几天前,在他们部门的网站上,她看到他升任了司长。

照片上的他,一如从前,斯文俊挺,卷曲的深棕色头发,眼神犀利深邃。

一别经年,他到底是飞黄腾达了。

夏瑾娴笑了笑,在寒风里裹紧自己,跟已经对接好的物流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打了个电话。

在等对方助理出来接她的时候,她的一位房客打电话来说,“夏小姐,这两个月我实在是因为工资没发,真的,对不起——”

说了一堆理由,仿佛是全世界最惨的人。

夏瑾娴的头发被风吹乱,她拨了拨刘海道,“我可以再给你宽限一个月,但如果一个月之后还这样,我们是有合同的。而且我想你心里明白,这两年我没给你涨过一分钱,还给你当中免了六个月。”

那位房客连忙千恩万谢,可在夏瑾娴听来,却是毫无诚意,这已经是他三个月来第三次找借口拖延房租了,简直就是白嫖,拿她的好心当好欺。

人活在世上的确都艰难,但至少应该有点诚信吧?

她给中介发了消息过去告知了情况。

反正只要是有利可图的事,中介肯定是愿意做的。

夏瑾娴挂了电话,那位助理已经站在旁边了。

两个人笑着握手,去了明天的会场查看场地。

这些工作她早就做熟了,虽然当年做来,磕磕绊绊,如今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年,想要出错都难。

办文、办会、沟通、协调,当年她什么都不懂,去到新区管委会的时候,还是个青涩的萝卜头,而今,却有负他所望,十多年才进了一步,依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副主任科员而已。

进了那家公司,看了看门口停着的车,一辆低调的奥迪A8停在一个专用车位上,旁边还有一辆劳斯莱斯,看来是一个有实力的老板。

劳斯莱斯的车牌是租赁专用编号开头,明显是用来接送客人或者是出席宴会时用的。

如今真正干事的老板会热衷租赁,从经济的角度来说,更是划算一些,租车还包司机和维护,成本上可节约不少,看来这家物流公司的老板很有生意头脑。

这次来考察,一方面也是看最新的企业引进成果,另一方面也是要评估对方是否可以推荐进全国政协。

她留心地观察,免得回去被领导考教。

不自觉就是会把当年他教她的这些,放在心里留意着。

进了物流公司里面,厂区很大,全智能化操作,厂区的员工不多,但看上去都还比较闲适,可见待遇还不错。

对方的主管挂着工作牌在里面等她,她连忙躬身同对方问候,两边虚虚握手,彼此用目光考量对方是否有利用价值。

夏瑾娴递了名片过去,对方看到是新区政协秘书科秘书,知道是领导身边人,堆了笑来。

政协能够让一些企业家得到他们渴盼的政治身份,更是彰显自己实力,加入更高级圈子的必由之路,一般做企业的,大多进政协,做个一届或两届再转人大,都是常态,也是默认的游戏规则。

最初她哪里懂这一套,隐隐还会觉得这么做是虚伪,而今看来,不过是职场生存的必要手段。

能被利用至少证明自己还有用,这是夏瑾娴在坐了整整六年冷板凳,做足了八年无用功之后,最深刻的体悟。

他是那么儒雅的一个男人,兼具学者的风度,当年却也偶尔会教她些权谋平衡之术。

那时候,她取笑他,说他黑心肝,他听后总是佯装生气,用吻惩罚。

如今,他又吻着谁?

啧,有些事,过去就是过去了,不能多想。

夏瑾娴跟对方负责人聊了一会儿,让负责人带着走了一圈路线,给了调整建议,又落实了明天的停车位、对接人和会议室,随后请工作人员届时摆放材料,然后又闲聊片刻,才准备同对方道别。

对方负责人问她是否需要安排车辆送,她表示不用了,对方笑道,“夏科,不买辆代步工具,多不方便?”

她叹道,“公务员工资太低,供不起车。”

对方当她在开玩笑,便道,“你们可是社会精英。”

夏瑾娴听他奉承,也不放在心上,笑了笑,两边又敷衍了几句才握手离开。

不是买不起车,而是因为每次开车,都会想起他。

驾校是他陪着去报名的,练车是他陪着练的,上路之后开的第一辆车是他的。

一阵寒风席卷而来,夏瑾娴打了个喷嚏。

她记起他们恋爱时候的那一个冬天,有一次她感冒了,手脚冰冷地窝在他买来的那套房子里。

许晏清陪着领导外出加班回来,看到她小可怜的模样,笑她这样的人以后怎么做自己的妻子,却熬了一碗粥,小口小口地喂她。

当年,那么想做他的妻子,学着做家务,学着做饭,学着乖巧。

而今学会了,又怎么样呢?

把这些付给除他之外的另一个谁,终究都是,意难平。

也是这个深秋,街道两旁的树叶飘落,西北风从西伯利亚呼啸而来,只能吹动光秃秃的枝丫,北方开始了供暖。

许晏清改完了培训班开班动员稿,交给了综合处,看到坐在格子间的一个小姑娘,侧脸依稀仿佛是她。

他有一瞬间的愣怔,才记起来,那是新来的实习姑娘,跟当年初到管委会时候的她一样,21岁。

他收了东西,准备下班。

韩韵打电话来问,“你怎么提了司长,也不跟家里报备一下?”

许晏清问,“有必要?在你看来,这算是什么大事吗?”

韩韵直接盛气凌人道,“许!晏!清!你怎么跟我说话的?!”

许晏清不语。

韩韵又在那边说了半天,许晏清一个字都不回。

许晏清走到窗边,外间是伴着薄雾的傍晚。

夕阳落日最美的时分,许晏清的手机还是通话状态,却只是拿着,垂在身边放着。

如果算上大学时光,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六年。

新来的实习生装订完了培训用的材料,拿了一套给他。

许晏清翻了翻,敲了敲其中一页,指给实习生看。

实习生脸色有点尴尬,装订完了,可是当中少了一页。

许晏清把手机放在桌上,低声指导实习生,告诉她如何返工。

实习生抱着本子,生怕他责怪,可是他只是轻声细语,告诉她该怎么做。

忽然想起当年,夏瑾娴因为跟他恋爱,被同科室里的人排挤刁难。

在一次大型会议之前,排挤她的人故意把材料弄错。

他发现的时候,文印室已经下班了。

于是联系了一家广告公司,可发过去之后因为分辨率和字体的问题,印刷出来全是错的。

最后只能两个人一起赶去广告公司,重新排版校对印刷。

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天气,通宵忙碌到3点,两个人本打算就着凌晨清冷的空气回公寓。

她淘气地呵出了水汽来,变成了淡淡的薄雾,而她的笑容隐在那水雾之中,变得朦朦胧胧的,让他心动。

后来觉得这样通宵的经历也甚是难得,干脆决定不睡了。

他把车停在世纪公园,然后两个人一起沿着世纪大道一路走,看那座繁华都市的晨曦初露,旭日东升。

仿佛也不是什么很遥远的事情,仿佛她还在身边,只是人生,过着过着,以为一年两年很是漫长,可再回头,八年也不过是弹指的光阴。

韩韵终于结束了唠叨,许晏清对她道,“我知道了,你什么时候要我陪着你去演戏都可以,告诉我时间。”

韩韵再度暴躁道,“许晏清!”

许晏清掐了电话。

他至今不明白,十多年了,韩韵到底为什么不死心?

还是享受这种强扭的瓜不甜的乐趣?

她是有糖尿病吗?

是为了享受权势逼人的快乐,顺便沉浸在自己的爱无限伟大的幻想里,用这种近乎自虐和虐人的方式,来体会求而不得的爽感?

还记得他们新婚之夜,韩韵甚至不死心的告知,她通过她的“走狗”,让夏瑾娴得了个行政处分。

如果不是这样,他何至于妥协至此?

那天,他终于是认命,告诉自己和她,“好好过日子吧。”

但,单身都比这样的婚姻幸福。

实习生留下继续调整材料,许晏清干脆陪着。

他在两年前,借口自己身体不好,又兼业务繁忙,怕影响韩韵,搬回了附近的小公寓住。

当时韩韵看他的那种眼神,让他总疑心她又要出什么花样,可他厌倦了,只想逃避。

下班已经很晚了,站在月坛南街上,看远处的玉渊潭公园。

这座城市还是如大学时那般,沉淀着历史的厚重,京城的贵气。

但凡从政的人总是渴望来到这里,这便是古时那么多人向往的庙堂所在。

而他呢?

未及而立之年,遵从父母之命,来到这里,为了父母的仕途,高攀了另一个人。

然后,他的母亲勒令他爱的人,不准高攀。

人的双重标准,有时候真可谓讽刺。

许晏清拿出手机,搓了搓冻僵的手,打电话给潘毅骏问,“那个,她最近好吗?”

潘毅骏问,“谁,陈鸣?”

许晏清一句脏话鲠在喉咙里。

潘毅骏感受到好友的隐忍,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问的是谁,便道,“那啥,你知道,我没有再问了,你上次回来的时候不是问过他们区里的领导吗?”

许晏清嗯了一声道,“如果她再像当年那样来找你……至少,告诉我一声。”

潘毅骏听后愣了一晌,又叹了口气。

心道这又是何必呢,你俩都各自结婚了,难道还有什么可能吗?

为什么还不肯死心呢?

许晏清过了会儿又道,“明年三月可能先去一次扬州,然后顺道回沪看看几个项目,你在的吧?”

潘毅骏道,“你来我还敢不在?我们老叶必须把我留着陪你啊。还是你要点陈鸣陪你?”

许晏清终于没忍住,送了一个滚字给他。

潘毅骏抚额想,这位好友真是难伺候。

到底被他这么插科打诨,心情好了些许。

许晏清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才挂。

不远处一个男孩子围着一条明显与他一身装扮不太搭调的围巾,却搓了手,呵暖了。

然后把他面前娇小的女孩子的手捂进了手心里,揣到了胸口。

多像当年的他们。

许晏清觉得眼睛有些酸涩,可能是对着电脑对多了。

他揉了揉眼睛,韩韵发了消息来:周日下午,3点,外公家,你先来接我。

回了个好字,收了手机。

男孩不知道说了什么,女孩假装生气了。

男孩追在身后,抱住了女孩,凑在她耳边哄她。

女孩先是板着脸,过了一会儿,男孩故意去亲她的耳垂,女孩儿笑了。

仿佛,他们当年。

那时候的时光多么快乐而美好,他望着天边蒙着一层纱衣似的月亮,被风迷了眼,嘴边却带着微微的笑意。

韩韵曾说,她最爱看他这般笑,也最恨他这般笑。

因为他所有的爱和深情,全都给了那个在她眼里毫不起眼的普通女人。

韩韵出身尊贵,家境优渥,留学生毕业,年轻轻就得家中照拂,地位、财富、名望都唾手可得。

却从来不懂,每一个她所不屑一顾的人,也许都是别人梦里相忆,又不敢相见的人。

甚至,她连婚姻都只懂得巧取豪夺,逼他低头,又怎会为别人考量,明白枕边人的尊严和爱情?

百年修得共枕眠。

他前世,真是修了个寂寞。

周五,许晏清处理完了所有公务,韩韵再度发来消息,让他周六晚上回郊区别墅的家一趟。

周日下午,要一起发车,去见她家那位高堂上的大人物。

许晏清下班回到家,才发现出门前忘记开一些窗了。

暖气十分热,走了一圈全身都出了汗,回到公寓,却只有更热。

干脆脱了衣服洗澡,洗完出来才发现又忘记拿替换衣服了。

毛巾昨天也洗了,结果还在洗衣机里没有晾干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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