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之下,东宫之外的深巷中略过了一个黑影,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,黑影顺着东宫府墙而上,滑进了风国太子的宫殿。    东宫静谧无比,冷清得甚至见不到一个下人或侍卫,黑影左右观望,快速地隐入了房舍的阴影之中,他一路朝前摸去,停在东宫深处的一间白玉做柱的阁楼之前,楼上灯火通明,欢声笑语隐隐飘出,黑影突觉四周的氛围有些不对劲,环视了一圈,发现周围的树丛花卉之中约莫有些什么在反光,他又仔细地再看一遍,顿时明白了冷清的东宫只是一个假象,周遭的楼房屋舍之内,许多的人影被屋内的烛光映在床布之上,黑影皱了皱眉,纵步窜上了阶梯。    歌舞鼓乐随着黑影的出现逐渐停息,黑影自顾走到了舞女中间,看到了坐在自己正对面的阁楼主人,也是这东宫的主人,太子赵星。    赵星似笑非笑,将正不知所措的舞女乐师们屏了开去,然后开口说道:“有的人死了,但是他还活着,有的人活着,但是他已经死了,还真的是你,吴大将军。”    黑影拉开了脸上的面巾,缓缓地抬起了头,他对赵星说:“太子殿下把所有的东宫侍卫都调到了阁楼附近,可真是太看得起小将了。”    “谁不知道云国征北大将军吴昊神勇无双,千军万马间拿人首级如探囊取物,本宫不敢怠慢。”赵星喝了口酒。吴昊笑了:“我来不是要来伤害储君的。”    “那是自然,若将军的目的是这般,不会跑到我这来动手。”    吴昊点了点头,算是肯定。    “将军何故至此?”太子身边的一位年轻人搭过了腔,年轻人身穿蓝衣,手中折扇收拢,正懒懒地击打着面前的桌面,吴昊对之有所印象,此人是风国太师肖伟康之子,与太子赵星关系匪浅,是整个东宫的智囊,于是便回了肖天骄的问话:“自然是有事相求。”    “底牌。”肖天骄极为干脆。    “外臣要一人死。”吴昊道。    “王天莱。”肖天骄望了望赵星,回头说出了自己的推测。    吴昊说:“正是,吾国新君已然即位,旧帝只因红颜,丧权辱国,为云国上下所不容。”    “是为新君所不容吧?”肖天骄不屑道,“你们要王天莱死便死,告诉我们又如何?”    吴昊道:“我需要储君的帮助。”    “什么帮助?”赵星问。    “我需要储君提供时机,以及,事成之后让我等能全身而退。作为回报,我可以回报储君我们的条件。”    “你这般鲁莽地求见实在不明智,将军如今深陷囹圄,杀了漠阳王以后只能隐身于凤栖山的黑暗之中,恕我直言,你没有资格谈条件。”肖天骄轻摇手中折扇,平心静气地说道。    太子赵星也说:“锦衣卫的勘察报告,说是将军早已经死于大火之中,比起你的要求,我如今叫人上来把将军的命给收了,显然更加容易。而且不会给我自己惹上半分麻烦。”    吴昊冷笑道:“储君自然能轻易把我杀了,但若是这样,便自始至终不得从我这获得一分好处,储君今日应外臣之邀,所布排场,届成白忙活一场,储君是明事理之人,不妨再听听外臣的话。”    赵星望了望肖天骄,肖天骄倒是饶有兴趣,他对赵星道:“先听听他开的条件吧。”    赵星点了点头:“让我们帮你,还助你完事之后逃离,我也想听听是什么样子的筹码值得你夜入东宫。”    吴昊躬了躬身:“储君和大夫身居高位,我云国和风国的关系自然了如指掌。”    “你们新君篡位,数万云军重临边境,直逼浩江城,凤栖山里的三岁爬地孩童都知道。”肖天骄冷哼道。吴昊点了点头:“我等理罢旧帝之事,还请储君放我回国。”    “将军勇猛,世人皆知,如今风国云国大战在即,我把这么一员阎王爷送回地府,然后让其带着十万阴兵席卷而来,你把风国的太子当成弱智小儿?”赵星的语气和肖天骄近乎一致,吴昊又躬身道:“储君心知肚明,云国次战只为扬威,即使整个云国的军队打来,也没有能力啃下风国,储君未来的国土,未来的威严,不会因为这一次战事而受损。”    肖天骄将手中折扇合拢,微微地眯起了眼,开始揣测吴昊接下来的话,吴昊又道:“储君眼下更看重的,是国内的对手,涑王殿下。”    “你好大的胆子,在这大放厥词!”赵星指向了吴昊,吴昊视若无睹,继续说道:“风国之内,储君掌权,涑王掌军,储君梦寐以求的,便是涑王手上之物。”    赵星的呼吸有些急促,他和肖天骄目光交汇,他看到同伴的眼中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情感,他也开始产生了兴趣,他朝着吴昊抬了抬手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,吴昊说出了最终的条件:“储君所言不差,日后风云必会大战,储君现下的势力已然涉猎军中,自然会与风帝请命前往,扩大威望。然南方军士大多忠于涑王,涑王同会在场。”    “你的意思是帮太子殿下削弱涑王的势力?”肖天骄打开了折扇。    “正是,”吴昊颔首,“如若储君放吾等归国,外臣在此保证,不会与储君的士卒产生半分冲突!届时即使血流成河,也不会和储君有半分干系。”    “噢。”赵星略有期待,他转头征求肖天骄的意见,肖天骄沉吟片刻,淡淡地说:“不妨试试?”    吴昊最后朝着二人表达谢意,起身之后,朝着双王府的方向,送去了冷冰冰的目光。    随着王天莱被锦衣卫们从松枝记带了回来,笼罩在双王府之上的神秘气息终于烟消云散,府中的侍卫们也宽下了心,收起了那危言耸听的鬼怪传言,在锦衣卫的带领下一间一间房间摸去,将那些隐秘的地道封了个严严实实。    王天莱在屋内听着王府里热火朝天的吆喝声,那是侍卫和下人们竞赛寻找王府暗道闹出的动静,他兀自笑出声来,外边的架势,可一点没比他年轻时和赵昭阳在这府内寻找暗道时的热情低上多少。    只是。    王天莱望着床下的那数块地板,如今已经被钉上了数十枚大铁钉,又加了许多加固的木条,显然,这条通往松枝记的暗道靠他自己已然是不能使用了,他淡淡地笑了笑,却没觉得多大惋惜,至少最后一次使用这地道之时,他已经看到了那张他最想看到的脸。    可是当赵昭阳的脸在脑海中浮现之时,他却反倒觉得方才那快要消失的惋惜之情又死灰复燃,甚至还渐渐蔓延开来了,“毕竟以后,就真的见不到她了啊!”王天莱轻轻叹息一声,走到了床上平躺下来。    越是无事,思念却越是蔓延,回忆也趁势愈加折磨着王天莱,王天莱只好蒙住了头,用力地闭上了眼,想把方才思绪逼出脑去,如今,他是得想想,今后的何去何从了。    “咚咚咚!”潇湘馆的房门被轻轻地叩击着,王天莱坐起身来,心想:“还没到时刻呢,怎么今日的晚膳这么快就送来了?”    王天莱拉开了房门,心顿时咯噔一下,门外站着身穿飞鱼服的李安过,还有那一袭蟒袍的赵离,他朝二人礼道:“殿下和大人找在下有事么?”    李安过望着王天莱,将手中的刀搭在了肩上,挑眉道:“有事,今晚我和殿下请你喝酒!”    “喝酒?”王天莱诧异道,“去哪里喝?”    “外边喝,凤栖山最好的酒楼,绿音阁。”    王天莱端详了二人片刻,打趣道:“是不是我的大限就要到了?”    “陛下哪里话,我们将你的地道封了,心中有愧,加之怕陛下郁闷,故请陛下出府散散心。”李安过解释道。    王天莱笑了:“郁闷?太小瞧我的承受能力了。”    “陛下不去?”赵离询问道。    “有美酒喝,能出去晃,为何不去?”王天莱显是乐意之至,他纵步出了潇湘馆,先于二人朝着府门外走去。    李安过抱着刀和赵离走在后面,望着前边的王天莱,他撞了赵离一把,有些忧心道:“咱们这样,不会惹出大麻烦吧?”赵离轻轻地摇了摇头:“不知道,”他随后也撞了李安过一下,“明显出了事,我死得更惨,你到比我先担忧起来了。”    李安过努了努嘴:“不知道,我心底里总有那么一丝不祥的预感,故友重逢,听着倒是挺美,但是怎么就让人觉得这么地不靠谱呢个?万一一会搞砸了怎么办?话说赵离,这个馊主意到底是谁出的啊?”    赵离无言走了两步,只好回过头来对李安过说了实话:“自然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华晨宫的小殿下。”    李安过闻言变色,他忙道:“什么?是他?赵离,咱们不能去啊!不能去!完了完了完了,换谁都行,可只要他掺和的事情,准没有好下场的!”    赵离笑道:“得了吧,你怎么看见我皇...皇弟就跟老鼠看见猫似的,人家怎么你了?”    “这...”李安过兀自思考起来,赵离又道:“你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么,再说你也别生他的气了,他的初衷又不是害你,上次他让你出战,还不是念着你总是跑到北宫门外卖劣酒喝,单纯地觉得你只要升官就会有多的俸禄,只要有多的俸禄...”    “哎得得得得得!”李安过打住了赵离的话头,“你说的我也知道,可是,我一见到他,我心中就禁不住地发虚!”    “行了,别虚了,一会你们就能见到了,无论我这皇弟是不是扫把星,看在我的面上,你就给他一次机会。”赵离说道,李安过只好应了下来:“早知道是这小殿下出的主意,就算是阙姑娘来求我让王天莱走,我都不答应了!不过这次还能见到阙姑娘,也还好了!”    三人来到了绿音阁之前,仰头而望,这座相传京城第一酒楼果然名不虚传,高耸的楼阁让人在底下往高处看都不禁两腿发软,王天莱虽贵为国君,可平生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派的酒楼,他对二人道:“我上次来风国,还没有这楼。”    “我离开京城之前,他也没有建好呢,据说这是工部尚书季康名下的产业。”赵离回道。    “看来每个国家的工部尚书都是富得流油啊,风国也不例外,今日可得好好地领教一番这第一酒楼的美酿了。”王天莱笑道,率先进了绿音阁。    绿音阁五层最大的雅阁“春花江”被赵离以王爷的身份包了下来,这是整个绿音阁最富丽堂皇的阁室了,怀纳了诸如听乐的琴台和赏景的露台等使人尽欢之设计,三人走到门前,雅阁门却自己从里边被打开了,三人一看,兵部侍郎家的小姐阙樽嫣已然早到了。    阙樽嫣面无表情地向赵离欠了欠身,然后问候了一句王天莱,王天莱意想不到,却也很是惊喜:“姑娘也在啊?”    李安过也走进了春花江,阙樽嫣朝他笑了笑,李安过低声对她说:“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替小殿下来的啊,可把我坑惨了。”    阙樽嫣回道:“照你现下这般,我若是说替殿下而来,恐怕得废上老半天的口舌。”    “我说笑的,你的请求,那就是让我去跳粪坑那我都毫不犹豫!”李安过一拍胸脯。阙樽嫣白了他一眼:“与你谈话真的正经不起来。”    赵离一看该在场的人差不多已然在了,便让酒保上酒上菜,阙樽嫣就坐在赵离身侧,赵离侧目去望她,却撞上了一脸的冰霜,氛围很是尴尬,阙樽嫣叩了叩桌面,起身对王天莱礼道:“上次在松枝记小女子叨扰了陛下,坏了陛下的私事,为表歉意,今日请小女子为陛下抚琴谢罪,还望陛下不弃。”说罢便向琴台步去。    王天莱站了起来:“姑娘客气了,这些日子给王爷和大家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,该道歉的是我。”    李安过对王天莱道:“陛下啊,您可是有福气了,阙姑娘的琴艺,估计你们整个云国,都难得一人与其比肩!”说罢他也站起身来,跟上了阙樽嫣,对阙樽嫣道:“我来为姑娘净弦试音吧!”    “你最爱喝酒,还是回桌边等候吧。”阙樽嫣莞尔一笑。    “喝酒啥时候都能喝,可是听你弹琴可不是经常!”李安过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,就要走上琴台,突然由于地面红毯并未铺得平整,当下被绊了个正着,一时站立不稳,回身便扑到了...    阙樽嫣身上。    阙樽嫣“啊”地惨呼了一声,虽然声响不大,可是李安过却听出了她显然极为痛苦,他带着愧疚抬头望去,只见阙樽嫣捂着腹部,眉头紧锁。    坐在桌边的赵离也看得真切,他知道,那是阙樽嫣那天受到的刀伤所在,显然,尚未痊愈,“你没事吧!”李安过扶过了阙樽嫣,阙樽嫣咬着牙笑了笑,想缓解李安过的愧意:“没事,李安过,你还记得我们在旧都的时候,你也是这般在琴台上摔倒,然后朝我扑了过来。”    李安过一怔,心中充满了内疚之情,他嘟囔道:“都疼成这样了,还有心思说笑?”    阙樽嫣缓了过来,脸上仍是挂着笑:“你现在可相信,那时我没有误会你了吧?”    “信信信!”李安过将阙樽嫣扶到位置之上,不经意间碰到了阙樽嫣的手,冰凉得可怕,阙樽嫣看到李安过魂不守舍,知道他还在为方才之事愧疚无比,便对他说:“你方才不说要替我净弦?”    “哦!”李安过一拍脑门,这才回过神来。    王天莱抿了一口酒,冰冷的酒入到喉间,化出了如火焰般的热度,他闭眼感叹:“好酒啊!”    赵离被阙樽嫣的琴音勾得有些心不在焉,他回答王天莱:“这酒虽好,可惜身在钟鼓馔玉之中,供万人品饮,不能说得上是极品,旧时我从南境觅了两壶雪山佳酿,那才可谓人间珍馐,只可惜藏在小王旧都的府邸之中,不然一定让陛下更为尽兴。”    王天莱哼哼两声,又品了一口酒,突然突兀地说:“跟我说说我弟弟。”    赵离语塞,显得有些为难,王天莱道:“我既然几番出了你的府门,就不可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。”    赵离只好对王天莱如实相告:“他死了,和着十数云国使团,被烧成了灰烬。”    “死之前呢?”    “他很努力,我参加了和谈,能看出来,他夹在你和整个云国之间,但是始终没有放弃过你。”赵离的语气中充满了敬意,王天莱听了之后默然,静静地喝了三大杯酒,才说:“一直以来,他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,处处与我作对,可在我的数个皇兄皇弟之中,就属他与我最好...”    “陛下节哀!”赵离敬了王天莱一杯酒,王天莱又问:“日后我会如何?”    “什么?”赵离没有反应过来,王天莱又道:“现在我已经不是云国的皇帝了,日后你们会怎样对我?”    “你想知道风国的看法还是我的看法?”赵离放下了酒樽。    “都想知道。”    赵离道:“风国认为陛下如今已经是累赘了,陛下日后命运如何,是成为庶民,还是重临龙座,要看陛下现下的抱负和对风国的作用。”    王天莱呵呵地笑了两声,又问道:“殿下的看法呢?”    “我?”赵离望了一眼那头的阙樽嫣和李安过,“陛下所行之事,皆是身不由己,小王能理解,若是陛下不嫌弃,日后无了归处,可以继续在小王这一直住着。”    “可风国此番最希望的便是我能重新回到云国登上皇位了吧,若是我愿意,风国会出大力来助我复位,然后换取来自于我的‘谢礼’。”王天莱自语道,赵离说:“你说得没错,华晨宫中都这么想,但是主动权在你手上。”    “我不想再当云国的皇帝。”王天莱摇了摇头。    “没人强求你,小王更不会。不过风国云国这一仗,是迟早要打了的。”    “殿下还是希望我能在两国的交战之中起上我的用处,很抱歉,我已然不想再为云国,或者是风国,去烦心了。”王天莱道。    赵离摇了摇头:“作为风国的皇子,为了风国的利益我确实这么想,可若抛弃了皇子的身份,我更希望你能好好顺心地活着。”    “我早就料道早晚有一天你会代风国来与我详谈两国日后命运的问题,或许今日便是这样的一个时刻,让人出乎意料,殿下的立场和态度与我先前推测的并不符合。”王天莱发笑道。    “我今天请你来喝酒,并不是为了跟你提及两国命运,发表长篇大论的劝说的。”    “哦?”王天莱歪了歪头,“那是为了什么?”    “是为了陛下您。”赵离转过身去望向窗外,天色已然暗了下来,明月不知何时已经高挂穹顶,他自言自语道:“阿英应该也快到了吧。”    说话间雅阁之外的楼梯间想起了砰砰砰的上楼之声,赵雅英那欢快的声音隐隐传入房内。    “姑母,快些!”    “英儿,你把姑母叫到这儿来,不会是想请姑母喝酒吧?”另一个女声也飘了进来。    “啪啦!”王天莱手中的陶瓷酒樽脱手而落,他浑身一颤,一时难以呼吸。    “不是啦,姑母,您去到便知道!”赵雅英仍在外头卖着关子,赵离回望失神的王天莱,起身走到门边给来者拉开了雅阁的门。    赵雅英在若思长郡主的背后捂住了郡主的双眼,慢慢地走近了屋内:“英儿别闹,别再给姑母卖关子了,你就快说吧!”    “当当当当!”赵雅英松开了捂着若思郡主眼眸的双手,赵离恭敬地问了声姑母,然后侧身让了开去。    若思长郡主对赵离和赵雅英嗔道:“你们兄妹两,又在搞什...”话语间,她的眼角望到了雅间内的饭桌之边,突然站起了一个人,才刚望上那么一眼,长郡主只觉得喉间一哽,登时无语凝噎。    饭桌边上的人缓缓地转过身来,那个身影,那张脸...    若思长郡主双眼一热,泪水如同决了堤一般,再也止歇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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